外頭比原先預想的還冷,又下著細雨。反觀他一沾上水氣就坍塌的綠髮,新買的外套則顯得可靠得多。他把拉鏈拉到最高,脖子暫時獲救,但臉可就沒這種待遇。所以他搓熱手捂住臉頰,把附在上頭的怯冷化掉一些,拿開時往掌心呼了口氣,以確保溫度會持平一陣子。
他抽抽鼻翼,聞到一股藥味,是市面上風評有佳的痠痛藥劑的味道。說藥味其實也挺好聞的,而且也確實有效,此刻覆蓋重點肌群的熱辣就是最佳鐵證。
他的鞋子,紅色的,踏在被黑浸染的水泥地上。橡膠鞋底傳出噗哧噗哧的擠壓聲,蠻不在乎地踩進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水窪。
上個禮拜他才歸國,不長的職英生涯中第一次參與這麼大規模的跨國任務,著實令他大開眼界。不過重返故土終究還是開心的,儘管白天打卡出勤的枯燥日子照舊,在事務所獨自奮戰到天亮已然成為家常便飯。但該怎麼說呢。很滿足。像是一度回首過往,從無數辛苦搭建起來的里程碑得到新的源源不絕的能量般,石頭一旦開始滾動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夜深時分寂靜無聲,時間放慢腳步,彎下背拄著膝蓋稍喘片刻。他漫無目的地走,也不打燈,就這麼沉浸在一切事物乍看永遠停滯的世界裡。走著。
直到看見了杵在熾白光源底下的爆豪勝己。
也許是夢吧。
他眨眨眼睛,逕自繞道走開。
「喂!敢無視老子膽子不小嘛,啊?」
這夢品質可真好,還附帶互動功能呢,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倒退著被扯回去光裡。
背後一陣鈍痛,有著爆豪形象的幻覺將他一把甩到牆上。緩過神,四目交接,那人的臉也仿造得挺逼真的。好神奇。
神奇到讓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幹什麼。
被拍開了。
不如說在被拒絕以前,手指就像觸電一樣自動彈開了。
他兩眼圓睜,頓時忘了怎麼呼吸,
是真的小勝——
「回來幾天連吱都不吱一聲是想死嗎。」
爆豪勝己本人壓低視線,故作兇狠。
綠谷出久向來思路清晰的腦內呈現一片混亂,險些破音地趕忙說:
「呃、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會想接到我的電話或是簡訊……話說回來小勝怎麼會在這——」
「屁話少說。我愛待哪就待哪輪不到你管。」
爆豪又一次擋掉綠谷不安分的手,並將胳膊危險地抵上他咽喉,凶神惡煞的模樣活像個十足的黑社會。
「把欠老子的東西,還來。」
「……誒?」
綠谷在爆豪不明所以的威脅下瑟瑟發抖,感覺壓力指數第無數次地衝上巔峰。
爆豪的頭髮(上的髮膠?)似乎自帶防水功能,淋了一段時間的雨還是那副會扎手的形狀。
綠谷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無法不分心地想對方羽絨外套帽子的毛邊看上去還挺可愛的。
鑒於前三次失敗的經驗,綠谷總算閉上嘴巴,放棄從眼前那人口中撬開任何回答的無謂嘗試。
雨不知不覺停了。
他們也總算走出住宅區,來到只有便利超商招牌燈光還亮著的商店街。
街上杳無人煙,冷冷清清的,形成和白天的盛況截然不同的景象。黃色的信號燈在道路中央兀自孤獨地閃爍,綠谷左右張望了會兒便快步穿越馬路跟上爆豪。當街上沒人,號誌成為參考用的指標,也決不會在沒斑馬線的路上走。這就是他所熟知的爆豪勝己,意識到這點的他不自覺揚起嘴角,感到放心。
啊。瞄到一間咖啡廳時綠谷忍不住驚呼出聲。
那間老字號的書店居然倒了嗎……
他耷拉下雙肩,滿臉居然沒來得及回來看它最後一眼的可惜。
「哈。活該。」
對於意志消沉的綠谷,爆豪毫不意外地落井下石。
眼前歐式風格的店面本是間裝潢老舊的書店。經營者是位獨立自主的中年女性,終身未婚,據她的說法是有書就夠了哪裡還需要什麼臭男人。那時他們才小學四年級,對戀愛啦婚姻都還懵懵懂懂的,只覺得店長真是位相當有個性的厲害人物。在店長的堅持下,小說、漫畫、雜誌,人物傳記、虛構故事、物理科學等等一應俱全,他們一伙人自從知道這個地方之後沒事就來這窩著,常常一窩就是整個下午,可能因為他們是店內不可多得的常客,明文禁止的立讀行為也被店長睜一隻眼閉隻眼地放過了。
「本來還打算找哪天上門和店長阿姨打個招呼的……」
爆豪咋了個舌轉身看他。「你是走還不走?」
先等一下嘛。綠谷睜著雙無辜大眼。
「小勝知道嗎?這間店倒閉的事。」
「知道了又能幹嘛?因為不再被需要所以消失。這世道就是這樣。你是有什麼好不能接受的?」
「說不再需要也太過了吧。網購很方便沒錯,但實體店面還是有實體店面的優勢在啊。比如說能在買書以前實際摸一遍成書感受紙質什麼的,也不會像網路書店一樣總是推薦給你大同小異的東西。」
「你在這跟我廢話有屁用?」爆豪不耐地踢開腳邊的石子。「想讓實體書店起死回生就多賺點錢搞投資唄。」
看完那顆石子的搬遷過程,綠谷撇撇嘴回到:「嗯,說的也是。」
聽罷,爆豪逕自旋踵往前走,不等他。
「不知道店長阿姨現在過得好不好。」
跟上去的綠谷又沒頭沒腦迸了句話。
「你小子守備範圍很廣嘛。」
守備?綠谷愣愣,LAG幾秒恍然大悟:「等等等等,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爆豪了無音信。
綠谷抿抿唇固執走到爆豪旁邊。
「小勝,你聽我說,我啊,那個,我從頭到尾都只對你,對你——」
爆豪一把掐住綠谷喋喋不休的嘴。
「沒長進就算了,反倒還退步是怎樣?」
被捏成鴨子嘴的綠谷困惑地「嗯?」了一聲。
爆豪甩開他,厭煩的表情也許暗藏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小勝?」
「不爽講。」
「誒——說嘛——」
「都幾歲的人了蹭屁蹭,死開!」
綠谷頑強抵抗爆豪的推搡,雄辯:「法律又沒規定幾歲以上就不能撒嬌。」
「老子就是法律。」
「又來這招啊。」
「我爽用幾次就用幾次——說了滾開!」
「太頑固了啦。」
「你他媽就不頑固逆?」
「彼此彼此?」
BOOM!
綠谷摸摸焦灰的鼻頭,笑彎了眼睛:「好溫暖啊。」
「阿Q嗎你。」爆豪還在跟綠谷纏人的手奮鬥。
「看情況吧。」
「媽的心機狗。」
「——汪。」
爆豪仰天長嘆了口氣,卻把與綠谷十指交扣的手再收得更緊一些。
前面那個路口右轉,再來是左轉,接著直走……越走越覺蹊蹺,綠谷裂開嘴角,讓充實的幸福滿溢而出。
但他也沒道破的打算,想著自己心知肚明就好,於是他握實爆豪的手,孩子氣地晃晃。
定食屋直立招牌鵝黃而柔和的燈光和店內的交疊在一塊,他們踏入其中,彷彿進了除濕閘道似的,寄生在身上的寒冷自動脫落,一聲不響地消融在黑夜裡。
綠谷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爆豪掃他一眼,就算邁開腳步也沒鬆手。
「歡迎光臨——哎呀,這不是綠谷先生嗎。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綠谷點點頭,心臟怦怦跳的有些干擾。
店裡有兩個顧客,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分別坐在兩張四人桌的一角,戴老花眼鏡的年長者攤開報紙,神情肅穆地審閱。他兩邊嘴角下撇著呈現出一個形似富士山的弧度,不時會利用翻過報紙的空檔淺抿一口冒著白煙的熱茶。年輕的則是個身穿淺灰套裝的OL,也戴著眼鏡,綁著一頭有些過氣的公主頭,但她的五官很端正,屬於那種只要好好打扮就會驚豔四座的典型。
他們不約而同地瞄了瞄選在把台入座的兩人,OL的視線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頭不可置信似地多停留了一會兒。
爆豪喀一聲將兩人的手擺到桌上,好像在當鋪典押什麼老古董。
「呃,小勝,」
綠谷面色微紅地用眼神示意爆豪。
爆豪瞪他:「終於懂得害羞了是不是?」
綠谷乖巧點頭:「懂了懂了。」
手鬆開了,綠谷的手指反射性往爆豪離開的方向伸,意猶未盡。
將一切分毫不差地收進眼底的老闆也懂了。綠谷出國以前每周都會在夜深時刻固定上門一次,是常客中的常客,也是堪稱鎮店之寶的招牌豬排蓋飯的忠實粉絲。旁邊的爆豪雖然只在昨天和兩三個朋友光臨過一次,不過一耳尖聽到綠谷的名字就情緒激昂地刨根問底的他也著實在老闆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了然於心的老闆走到兩人面前,還沒來得及幫他們點餐,就被爆豪搶走了話頭:給這傢伙一份老樣子,一頭奶油色刺蝟頭的青年惡狠狠地說,咬字的方式就像軍人在講暗號一樣。
「好嘞。」老闆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料理去了。
「小勝你不點吃的嗎?」
「一碗味噌湯就夠了。」
「是嗎。」綠谷輕聲說。「謝謝你,小勝。」
「……噁不噁心。」
「那作為謝禮,等等我請小勝吃一塊炸豬排好了。」
「……」
「一塊太少?三塊夠不夠?」
「是老子請你。」
「咦?」
大腦處理完資訊的綠谷又咦了一次。「不不不,這怎麼好意思——」
「閉嘴是會要你命嗎?」
「有可能哦。那個小勝居然會自掏腰包請我吃飯什麼的,心臟好像都要嚇停了。」說著,還真撫了撫自己的胸膛。
「很會嘛混蛋書呆子。拐著彎說我小氣?」
「才沒這回事。只是覺得很新奇罷了。」
用鼻子哼出口氣,「警告你別小看老子錢包厚度啊。」
「也沒小看啦,沒有沒有。」綠谷揮揮手,又接著說:
「我會在下一次請回來的。」
「洗洗睡吧。想跟我爭你還早八百年。」
「這哪叫爭?是禮尚往來啊。」
「噁心死了。誰他媽要你請。」
「那就這麼說定囉。」
「喂廢久,聽人說——」
一句來小心燙,熱騰騰的蓋飯擺至綠谷,還有爆豪的面前。
爆豪不解地望著老闆,想問他是不是搞錯了。結果、
「情人節招待。請慢用!」——卻得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回答。
一旁的綠谷還在那邊情情情情人節個沒完,爆豪一掌壓下他的頭,叫他閉嘴吃他的飯。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這飯怎麼越吃越甜膩得噁心。
離開定食屋已是臨近清晨五點鐘的事了。
托著沉甸甸的胃囊,綠谷打了個哈欠,有些睏意。
稍微抬頭仰望,夜空像受熱膨脹的蛋殼,幾分鐘不到就喀啦喀啦露出灰白色的內裡。
天亮了。
保持仰頭的姿勢,他撐開雙眼,讓嶄新的希望灌進眼眶。睡意猶在,卻也添了幾分色彩鮮明的興奮。
他們並肩行走,允許尚可容忍的沉默圍繞身側。
「小勝,」
「……怎?」
低沉而慵懶的聲音撩撥著心田,後頸感到一陣癢意的綠谷抬手撓撓,隨後他舔了舔受風吹顯得乾燥的唇瓣,問:
「我欠你的,還清了嗎?」
彈指之間。
雨露滾落,氣息交融。
「——做好還一輩子還到死的覺悟吧臭廢久。」
分開之際,爆豪勝己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口吻堅如磐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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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在台北街頭與老爸邊閒晃邊腦的產物hhh
\情人節快樂!/
\出勝結婚N周年快樂!/